後青春的浪潮

　　當你明白這個世界並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時，該有多沮喪？

　　在還沒投入真正情感以前，我反覆溫習該如何好聚好散，曾經以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，到頭來一切終究只是浮雲，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擁有過你。

　　心臟的每一次陣痛、腦海裡的每一份回憶，都成為沉重的負荷纏繞著我，宛如身上被綁住石頭後放逐，接著跌入無止盡的深海。

　　被我丟在床的另一側的手機，這段時間一直反覆亮起，上頭頻繁顯示著小杜的名字。我將臉埋進了枕頭裡，沒有勇氣接電話，最後只好用哭泣來掩蓋我想接電話的衝動。

　　關於梁子芸打來的那通電話，我始終沒能鼓起勇氣問小杜，而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一個禮拜。

　　忽然想起先前在家裡附近的早餐店撿到梁子芸學生證的事，總覺得這一切有那麼一點的不可思議，怎麼想也沒辦法把小杜跟梁子芸搭在一起──

　　「抱歉。」走在走廊時，我因為思考撞著了其他同學。

　　「妳在發呆啊？」

　　「最近學校附近有可疑人士徘徊，已有同學通報被跟蹤騷擾，所以請各位同學放學後不要在學校附近逗留，也盡量不要走人煙稀少的小巷，注意安全並趕緊回家。」

　　明明已經入秋了，掛在高空的太陽還是如此不饒人，都快把我給曬暈了。

　　「回家的時候盡量不要落單，若是同學們有遇到有任何被跟蹤的情況，立即到附近的店家或警察局求救……」我偷打了一個哈欠，學務主任怎麼還沒說完。

　　從小到大，上學裡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升旗了，尤其是當學務主任和校長都有講不完的話的時候。

　　「也太可怕了吧……」

　　高三上的第一次段考，我考得一蹋糊塗。應該是我最近把自己放得太開的關係，把所有心思都堆在談戀愛上了。

　　『考得怎樣？』

　　在學校午休的空檔，我跑到通往頂樓的樓梯間偷講電話。就算已經是該吃飯的時間了，還是隱約地從電話那頭聽見小杜正在敲打鍵盤的聲音。

　　『很糟，糟透了。』班排都從前五掉到第十五名了。

　　『是我害的嗎？』小杜笑了起來，完全幸災樂禍。

　　我將吳培仲送給我的髮夾，連同項鍊一併收進抽屜的琉璃盒裡。雖然當初說了會戴，但我仔細想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合時宜，不過想好好珍惜的這點是真的，我也沒有打算要把吳培仲給我的東西送給別人。

　　有些事物就算泛黃、折舊，只要它的意義還保存在心底，它的珍貴就永遠不會有消逝的一天。

　　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。

　　星期六下午，小杜邀了我一起去看電影，而此刻的我們因為小杜的告白，慢慢也開始變得像情侶了。

　　老實說那天小杜會說喜歡我，讓我感到很訝異，畢竟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，而過去六個月的時間裡，我大多都是抱著會分開的心情與他相處的，不過我也不討厭這樣的結局走向就是了。

　　還記得國二那年寒假，過年前夕，媽媽沒有回來，我被帶到了討厭的姨媽家。

　　打從我懂事以來，就非常厭惡姨媽一家人。

　　姨媽有兩個女兒，都各比我大了兩、三歲，個性嬌滴滴的，一點也不討人喜歡。我並不奢望能和她們和平相處，但至少也不要欺負我，從小她們就會常趁姨媽不在的時候，搶走我的東西。還小的時候我不懂事，就只知道嚎啕大哭，可是長大後的我就不一樣了，我開始會向姨媽告狀。

　　本以為告狀後這一切會好轉，卻忘了自己就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孩子，姨媽根本沒打算要教訓她的女兒，直到後來她們甚至變本加厲。然而開始討厭姨媽的原因，並不是因為她漠視了她女兒的行為。忘記是哪一年的夏天，我在姨媽家借住了一陣子，那時候我還小，而媽媽的事業剛往海外擴展，不得不出國一段時間，於是便把我帶去給姨媽照顧。

　　坐在床上，年幼的我透過門縫看見媽媽拿了一疊厚厚的鈔票給姨媽，直到長大了以後我才知道，原來那幾年媽媽為了拜託姨媽多照顧我，給了姨媽很多錢。我很不甘心，那些明明都是媽媽辛苦賺來的錢，為什麼要白白送給姨媽那麼多錢？他們全家人根本沒有心想要照顧我。

　　在我接到小杜電話的時候，是在見完吳培仲的那天晚上。

　　『喂。』

　　接起電話，我瞟了一眼床頭的電子時鐘，才發現原來我們已經交往半年又三天了，不過這也是我們最久沒有聯絡的一次──整整一個禮拜，但我想這也許也會是我們的最後一次了。

　　『抱歉。』在電話裡，小杜說了一聲抱歉，讓我心裡有個底。

　　這一天還是來了。

　　在媽媽進醫院後的幾天，我曾嘗試打過幾通電話給小杜，但始終沒被接通，而小杜也沒有回撥。那是交往以來第一次這樣，當下的我很沒安全感也很無助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被討厭，還是小杜出了什麼事，一顆心始終懸著疙瘩，又不敢打太多電話給他，情緒七上八下的。

　　在媽媽暈倒以後，我嚴格命令她不准再碰任何有關工作的東西，如果不想看自己的女兒離家出走的話。

　　我終究不是個可愛的孩子，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對媽媽的關心。

　　「吃飯了，我煮好了。」

　　在回家的路上，我想起了昨夜和芹怡在床上的談話。

　　『畢業以後，我會先去國外念語言學校，再念大學。』躺在我後方的芹怡，平淡地開口。

　　『怎麼這麼突然？』

　　『我爸媽決定的。』

　　在我和吳培仲的記憶裡，芹怡一直都是個十分任性的女孩，然而那僅僅只是在對於我們，在爸媽面前的芹怡，卻是個非常乖巧聽話的孩子。

　　媽媽回國的前一天，我又在芹怡家住下。

　　吳爸吳媽出國玩了，留下了芹怡一個人看家，所以她拉了我去陪她睡。

　　當然，我並沒有和芹怡提起前幾天在超市遇見吳培仲的事，不為什麼，只是覺得現在的芹怡也許不會想再聽到任何關於吳培仲的事。

　　坐在電視前，芹怡停下了轉台的動作，畫面停在不知道重播了幾次的鐵達尼號，剛好是在傑克與蘿絲一起掉進海裡的那一段。

　　看著顫抖的傑克深情地對著蘿絲告白，忽然想到這些電影情節和對白似乎都深深影響著我們，好像記憶裡的愛情就該像傑克與蘿絲一樣，非得轟轟烈烈才算完美。

　　氣閥門的開門聲、乘客上車的嗶卡聲、公車前進的行駛聲，規律了我回家的旅途。接近黃昏的時刻，車窗外的光線格外刺眼。今天一個人心血來潮跑去市區晃晃，用媽媽前幾天匯來的錢買了些東西。媽媽後天就要回國了，雖然嘴上沒說，但我心裡卻是一直很期待，畢竟媽媽終於能回來長住一段時間了。

　　坐在窗邊，我反覆亮起手機螢幕，看著那封今早寄出去卻沒有回音的簡訊，胸口些微地忐忑不安。

　　“今天來我家吃飯？我煮。”

　　短短幾個字佯裝不經意，我就這樣傳給了小杜，希望在這最後的一個月裡，我們能留點不一樣的回憶，也可以說是感謝，想謝謝他在這段日子陪在我身邊。

　　說起來我的廚藝其實還算可以，在我升高中那年，媽媽買了好幾本食譜送我，雖然當初的我表面上是唾棄，但後來還是把它撿起來鑽研，只為了哪天可以做給媽媽吃，結果沒想到如今我卻是學來煮飯給別人吃的。

　　下了公車，我還是沒有等到小杜的簡訊。走進家裡附近的超市，我想買些菜，因而刻意去忽略手機，並不想死心。

　　升上高三的日子，課業壓力逐漸加重，生活的節奏也變得沉悶，整天就是不停地寫考卷、改考卷、寫考卷……

　　最近我和芹怡與吳培仲的關係，已經能說是形同陌路了，就連在走廊上遇到，芹怡都會別過頭不打招呼。至於我呢，雖然吳培仲在我心裡仍是不可抹滅的存在，不過我也不再抱任何希望了，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，也有各自的夢想，知道他過得好我也不再苛求了。

　　那日昏暗的漁人碼頭，我把所有遺憾都留在了那裡，不想去責怪誰，因為到頭來這一切終究是我自己的選擇。

　　我們比誰都清楚，要回到以前是不可能的。

　　我曾問過芹怡，若是知道自己一定會失敗，又為什麼非得要開始？結果她只回答了我一句：「小說裡面都有教，愛情使人盲目。」我聽了以後哭笑不得，不過會這樣回應，就代表芹怡對於吳培仲多少也釋懷了一點吧。

　　「我跟吳培仲說過，在我還沒放下以前，我不會找他說話。」芹怡對我說。

　　即將開學的前一天，我接到媽媽從國外打回來的電話。她告訴我她最近會找時間回來，國外的業務已經大概告一段落，能回來待久一點。

　　『最近學校那邊怎麼樣？還好嗎？』

　　『嗯。』一邊捲著電話線，心裡五味雜陳。

　　聽到媽媽會回來住好一陣子當然開心，只是我再也不是那個會撒嬌的孩子，更害怕在相處之後必須面對的分離。離別的痛楚太猖狂，我學不會釋然。

　　是從哪時候開始的？喜歡上吳培仲。

　　想不起來了。

　　「妳的前女友們都是什麼類型的女生？」

　　暑假的尾聲，我和小杜像往常一樣約了夜跑。好不容易跑完了七公里，我簡直快累死，喘了一會才和小杜坐在一旁的石椅上，邊喝著水邊眺望河堤的另一端。

　　「算……辣妹型的吧。」小杜淡定地回答，我差點噴出口中的水。

　　完全跟我是相反的類型！

　　本來有股衝動很想問他，那為什麼當初會決定跟我在一起，但最後我還是打消了念頭。我們是以男女朋友的名義交往沒錯，但實際上相處就是好朋友，倘若我們之間有任何一人想要越過那條界線，可能我和小杜也會變得尷尬。

　　那天回家之後芹怡被整整禁足了兩個禮拜。除了補習班以外，哪裡都不能去。

　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荒謬，芹怡都沒有再和我提起那天的事情。不過雖然被禁足，她看上去好像不是太難過，這下我才放心了。

　　最近總會在夜裡想起那日潮濕的海風，自己輕拍過芹怡後背的掌心，耳邊孱弱的哭泣聲，以及那個在我們面前氣喘吁吁的吳培仲──我拼了命去守護的平衡，還是提前瓦解了。

　　『我交女朋友了。』那晚吳培仲低沉的嗓音，同樣也在我的心裡揮散不去。

　　一邊想著想著，在補習班的上課時間，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盯著坐在我前兩排的吳培仲發呆了起來。

　　我們真的越離越遠了──明明是我自己先走開的，沒有資格怪誰。心臟已經痛到沒有知覺。

　　時序緩緩走入了夏天，我們迎接了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。轉眼間，我和小杜也交往快兩個月了，即使我們的相處還是很不像情侶，但就是順其自然，十分平緩地走著。

　　暑假的第一個禮拜六就是吉他社成發的日子，但吳培仲並沒有邀請我和芹怡去。我能理解為什麼吳培仲沒有邀我，而我也沒有勇氣去聽梁子芸唱的《思念》，就怕好不容易撫平的感情又會起了漣漪，但我最不能明白的是為什麼吳培仲會連帶地也冷落了芹怡？不過後來芹怡還是擅自地跑去了成發，她有問過我，被我推辭了，我想盡可能地不再介入他們之間。

　　暑假開始，去補習班的時間變成一三五整天，相對我跟小杜相處的時間也被拉長，他最近時常在下課過後，帶我去吃一些藏匿在巷子裡不可思議的小吃店。

　　我曾問過小杜關於他前幾任女友的事情，他說他從來沒有一任女朋友交往超過半年，我問他為什麼，他卻只是笑而不答，接著便轉移了話題。

　　我記得自己曾和他說過，若是他哪天想要離開了，儘管直說，就算走了我也不會責怪他。倘若我們的時間也是只有半年，那麼剩下的四個月我們該做些什麼好呢──

　　距離成發的日子越來越接近，吳培仲就像是憑空消失一般，漸漸淡出我和芹怡的生活，每當芹怡想找他一起去哪，他總以各種理由推託。我不清楚吳培仲這突然的轉變，和我們那晚的對話是不是有關，只知道芹怡為此最近的心情一直都不是很好。

　　那日吳培仲離去的背影始終烙印在我的腦海裡，久久沒有淡去，也因此成為我內心最深處的秘密。

　　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，我沒有宣洩的出口，只能將情緒往心裡塞，這種只能認命的感覺真的好無助。

　　一樣是週五的放學過後，原本已經和芹怡走到公車站準備回家，但我赫然發現自己的手機竟然忘在了教室裡。運氣真的很差，偏偏這時公車剛好進站，我只好先讓芹怡上公車，自己再折返回教室拿手機。

　　最近時常心不在焉，老是忘東忘西的。我匆忙地奔回了學校，經過音樂大樓時，隱約聽見了吉他悠揚的琴聲。

　　好奇心驅使，我在拿到手機之後，雙腳不聽使喚地往音樂大樓的方向走去，直到在一間掛牌上寫著社團教室的地方停下。

　　人生頭一次交男朋友的第一個周末，我在家睡到了自然醒。

　　原本還能睡到更晚，是因為在客廳的打掃阿姨吸塵器的聲音實在太大聲，才把我給吵醒。我攤在床上盯著手機的時間，現在正是中午十二點多。

　　使盡全身力氣我終於離開被窩的誘惑，心裡想著今天還有很多事情得做。

　　在這美好又悠閒的禮拜六，我和小杜約好了晚上要一起去夜跑。小杜告訴我他很喜歡跑步，因為在跑步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用思考，想跑到哪就到哪，沒有人會催促你。而在那天的擁抱以後，我也開始有了想去瞭解小杜的想法，只是比起男女朋友，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更像夥伴的關係。

　　「我要一個玉米起司蛋餅……還有……」

　　隨便綁起馬尾，我穿上輕便的白色上衣及短褲就出門了，而出去的第一件事當然就是覓食。

　　和小杜交換了手機號碼，我盯著手機上的名字發呆了很久。

　　「杜念緯……」我喃喃自語。

　　交往的第一天才知道自己男朋友的全名，是不是有點好笑。

　　聽著耳機裡緩緩傾洩而出，如冬陽般和煦的歌聲，我一個人坐在位置上放空。

　　「在聽什麼？」

　　「蔡健雅的歌。」我回答幫我拿午餐的芹怡。

　　我曾反覆思考著那天芹怡問過我的問題。

　　『妳喜歡吳培仲嗎？』

　　那天的我究竟想回答什麼，已經記不清了。

　　一切生活在媽媽又出國以後，回歸了原本的模樣，可是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。我還是與往日一樣，和芹怡、吳培仲一起上學，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，而吳培仲生日送我的那條項鍊被我收進了抽屜裡，並不打算再讓它重見天日，即使我非常喜歡。

　　為了履行與芹怡的承諾，我和吳培仲說話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，我盡我所能地不去找他搭話，雖然我不明白吳培仲對我的想法是什麼，但因為我已經答應芹怡了，能夠不要接觸就盡量不接觸，這是我選擇的退讓。

　　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得來不易的表面和平，心裡卻很害怕這平衡會在哪天輕易瓦解。時時刻刻提醒自己，失去總比擁有更加容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