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青春的浪潮

　　在芹怡去世後的第四年，這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氣。

　　從高三那年到現在，芹怡離開我的時間原來也有那麼長了。在前幾個禮拜和小杜的對話裡，我算是清醒了不少，也釋放一部份的自己，而那之後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來看看芹怡。

　　特地換上當初和芹怡一起穿耳洞的耳環，我穿著米白色上衣和牛仔褲就去找芹怡了。

　　那天在木棧道上，吳培仲對我所說的每句話，就像絲線般牽動著我全身的每一處傷口，同時作痛。越是掙扎，我就越沉越深，永遠淪陷於其中。但這些都不是讓我心痛的，最令我難受的是其實在那一天察覺了吳培仲的悲傷，還有無能為力，全部都與我相關──我徹底傷害了我最愛的人。

　　『她說……叫我不要放棄妳，要好好照顧妳……。』關於那天吳培仲告訴我，芹怡在生前打給他的最後一通電話，是讓他好好照顧我。

　　我記得在芹怡被吳培仲拒絕後的那陣子，也曾對我說過一句讓我不要後悔的話，或許芹怡從那時開始就發現我跟吳培仲互相喜歡的事，而我卻什麼都不知道地待在她的身邊，當初的芹怡該有多難受……

　　真的好痛苦，這令人窒息的壓力──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要讓我知道這些，就只是徒增我的自責感，越來越無法割捨過去。

　　「嗨。」

　　自芹怡死去以後，我沒再去看過她一次。並不是遺忘了過去，而是因為打從心底害怕，害怕去看過芹怡以後，自責會讓我執著不前一輩子，也害怕那年的後悔又會浮上心頭。

　　在芹怡每年的忌日裡，我會買上一小束鮮花去漁人碼頭，然後放在當年我找到她的木棧道上，而今年也是如此。儘管不敢去見芹怡，但我對她的思念依舊沒有變過，那年還穿著高中制服青澀的我們，仍然活在我的心裡，一起痛過、笑過、愛過、恨過──

　　芹怡對不起，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妳，很想妳卻也無比痛苦，但比起當年的妳，我的難受是不是渺小的多了？

　　『妳在哪裡？』抹掉眼淚，我接起電話。

　　『漁人碼頭。』只希望我低啞的聲音不要洩露了我的傷心。

　　不知道是命運使然還是怎樣，打從我和吳培仲再次重逢開始，我們之間到現在都還無法好好對話，總有各式各樣的意外發生。

　　「妳的心是鋼鐵做的嗎？」安安斜睨著眼看我。

　　空堂時間，我和安安還有洋子窩在學校裡的圖書館吹冷氣，距離下堂課大概還有兩小時。這次我的感冒總算快好了，終於能摘下口罩，像個正常人一樣大口的呼吸。

　　「……什麼啊？」才剛坐下來，安安的問句讓我一頭霧水。

　　一早晨曦的亮光穿透窗簾紛飛在室內，我在猛然之間驚醒，從床上用力地坐起身。

　　「嗯……」扶起額頭，腦袋還有點脹，我完全想不起來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了。

　　我努力地從腦海裡翻出記憶，只記得昨天吳培仲跑來學校找我，說要載我去打工，還說了一些讓我心亂如麻的話……結果後來我去上班的時候又突然發燒不太舒服……然後呢……然後好像是吳培仲送我回家的。

　　也許是因為生病的關係，坐著坐著腦袋又跟著放空起來，而後我瞅了一眼胸前，竟然還穿著昨天的衣服，昨晚沒洗澡就直接攤死在床上，可見我太小看這次病毒的威力了，還以為休息個一天就會好得差不多，看來今天只能請假在家休養了，免得傳染給別人。

　　我想我大概算是個很固執的人。

　　我媽曾經對我說過，我頑固的個性其實是遺傳自我爸，就是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親生爸爸。家裡有關爸爸的照片很少，幾乎都留在他的老家，當初他和媽媽也是先私奔再公證的，根本沒什麼錢能拍婚紗照，所以很少照片留下。

　　媽媽告訴我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很苦，因為太年輕沒什麼積蓄，加上媽媽當時很早就懷孕，所以爸爸一個人兼了很多份工作，日夜不停歇地上班，直到我出生沒多久後，他就因心肌梗塞去世了。

　　我對爸爸的情感並沒有很濃厚，畢竟沒有相處過，就只覺得那不過是個會出現在身分證背面上的名字，所以當媽媽說我像爸爸的時候我還有點訝異，感覺很奇怪。

　　大概是因為這幾天心事重重，沒能好好休息的緣故，我得到了重感冒。

　　向學校請了一天假，我一整天都待在家癱在床上，完全不想動。本來連醫生都不想看的，但安安和洋子的奪命連環call根本不讓我好好休息，直到我將藥袋拍給她們看才肯罷休，果然女生只要一堅持起某些事情，就會變得很可怕。

　　看完醫生後，我吃了一些高先生特地買給我的白稀飯，還被他數落了一會，他簡直快變成我的第二個媽，不過在還沒有跟高先生住在隔壁以前，我還真不知道原來他是個這麼囉嗦的中年男子，跟外表完全不搭。

　　「前男友？」

　　「不是。」

　　「那你們是什麼關係？」

　　「老朋友。」

　　好幾次我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過，如果當初我沒走，我和吳培仲現在會變得怎樣呢？

　　今天是和安安約定好要陪她去聯誼的日子，我只簡單穿了一件雪紡紗無袖上衣和牛仔褲，就騎到安安的宿舍樓下準備載她。

　　『再等我一下下！』不等我回答，安安就逕自掛上了電話。

　　安安總是這樣，為了聯誼卯足全力，我早已見怪不怪了，不過她的堅持和毅力真的讓我心生佩服。

　　在發呆之時，一邊滑著手機，我想起前幾天小杜在店門口等我下班的事。我不知道那天他究竟等了多久，但他一看到我的第一件事，竟然是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？而荒謬如我竟然還答應他了？

　　終於結束了今天的最後一堂課，現在是下午三點。大學生活就是這樣，上課的時間很自由，上課的意願也很隨性，只是如果都沒去上課的話，應該是會被教授當而已。

　　和安安還有洋子道別以後，我跨上我的白色Ｍany準備去打工。還記得剛上大一那年我就跑去考機車駕照了，想說騎車上學也比較方便，結果一騎就騎了三年。

　　「Lizzy，今天這麼早？」才剛進到店裡，恰好遇見同事River。

　　River是店裡跟我算熟的同事，大我一歲，是夜間部的學生。

　　「今天騎得比較快。」我說。

　　那年我才剛滿十八歲不久，畢業典禮後的幾天就跟著媽媽一起搬家了，後來我甚至連手機的號碼也換了，為的就是不讓吳培仲找到我，想遠離那些曾經讓我窒息、又恨又愛的回憶。

　　還記得搬家的那天，我站在社區門口停了很久，雖然都決定要離開了，但心裡有一小部分的我卻期待著吳培仲會出現，叫我不要走──明明我什麼都沒告訴過他，卻還在做著白日夢。我知道自己很矛盾，但若是我不這樣逃走，就算我真的接受了吳培仲的心意，我們也不會幸福的，就只會一直活在芹怡的陰影之下。

　　有時候，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義無反顧，可惜的是我沒有那個勇氣。也許這樣不告而別以後，等我老了想起來會有遺憾吧，但是比起我的遺憾，我更希望至少吳培仲能夠幸福。

　　然而時光一晃就是三年過去，那天搬家的光景仍歷歷在目，偶爾心煩意亂的時候我會打開抽屜，看看吳培仲曾經送給我的項鍊跟髮夾，懷念起從前我們三人的吵鬧記憶。

　　學測申請放榜了，我申請上一所排名還算前段的私立大學中文系，而地點仍舊是在台北。儘管有大學可以念是一件很值得慶祝的事，我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，不過前陣子芹怡自殺的事消磨了我很多心力，假如還要準備指考的話，我想我大概會因此而發瘋。

　　時光會流逝，芹怡死去的日子也一天一天增加，但現實仍逼得我們往前走，儘管我們淚流滿面步步回頭。

　　我始終沒有勇氣攤開的那張紙，關於芹怡唯一留下的訊息。

　　死亡是件輕而易舉的事，我在那一刻忽然醒悟，我們的一時脆弱隨時很有可能會奪走一切，只要一個念頭，就足以了結一生。

　　芹怡離去後的幾天，我沒有一夜睡好，也沒有心思念書，只要一關上眼，我的腦海裡就全是芹怡──連遺書都沒有寫的妳，那時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？

　　吳爸吳媽將芹怡的告別式辦得很盛大，會場裡都放滿了芹怡最喜歡的白茉莉，牆上的布幕還播著她從小到大成長的影片，背景音樂全是些柔和催淚的純音樂，而後我聽見了此起彼落的哭聲。那一刻我忽然哭不出來了，我想也許是我還沒有準備好送走芹怡，也沒辦法接受她已不在我們身邊的事實。

　　懊悔的烈火灼燒我胸口，痛不欲身，卻找不到解救的方法。

　　是從何時開始的，芹怡在每一句話裡都藏了道別。

　　木棉花初開的時節，芹怡以燒炭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，將她的花樣年華都鎖進了彩色的相片，只有笑容，沒有溫度。

　　『我最捨不得的就是妳了。』

　　『一直以來我就只有妳了。』

　　吳培仲的告白讓我失眠。

　　趁著媽媽睡著以後，我偷溜到那家我最常逗留的全家。睽違已久的習慣，我又拿著蜂蜜水坐回了窗邊，自從和小杜分開後，我幾乎已經不會坐在這裡面喝飲料了，總覺得為了忘掉一個人，捨棄了一個又一個曾經的習慣，是件很不值得的事，到後來連我都覺得自己陌生，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。

　　盯著遠方我不自覺地發起呆，視線沒有對焦，而腦袋裡不斷交錯著小杜和吳培仲的事情。

　　關於今天下午在圖書館吳培仲所說的話，我知道自己其實不是沒有感覺，畢竟是曾經喜歡過的人對自己的告白，心仍舊會動搖，只是我們都清楚這句喜歡你並不代表我們會在一起，我在意著芹怡，而吳培仲也相同。我明白吳培仲也很難從我們之間做選擇，跟誰交往對另一個無疑都是種傷害，所以只好遠離，可是他偏偏就因此也傷了另一個女孩的心。

　　我想起吳培仲說過，他對梁子芸感到愧疚，畢竟他一直沒能回應她的情感，到最後還是不得不提分手，這點或許吳培仲跟小杜有那麼點像。現在想想，吳培仲跟我提到的分手時間，似乎剛好是在媽媽昏倒後住院的那陣子，那一刻我才察覺到，原來那時候我聯絡不到小杜並不是因為他在忙，而是因為他一直都陪在梁子芸的身邊，然而都分手這麼久了，知道這些我也無法改變什麼，就只是徒增回憶的悵然。

　　繼上禮拜瘋狂的放縱以後，我又重回了圖書館的懷抱。

　　運轉的空調，凝結的空氣，還有讓人嗜睡的講義，在學測申請還沒放榜以前，我都還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經有大學可以念了。

　　一邊讀著惱人的歷史，腦海裡還在轉著自己要申請哪些學校，既然芹怡不留在台灣念大學了，感覺到哪裡都無所謂了，反正都是不認識的人和新環境。偏偏就在這最煩悶的時候，小杜跟梁子芸親吻的畫面像廣告強行插播一般，浮現了腦海。

　　想忘都忘不了。

　　「喂。」

　　“我到捷運站出口了。”

　　和芹怡一起去陽明山郊遊的那天，我在快到山腳下的路程上，意外收到了吳培仲的簡訊。

　　果然，我就知道吳培仲不是這麼無情無義的人！回了一句「等我們」之後，我愉悅的把手機收回了口袋。

　　「什麼事那麼開心？」可能見我笑得詭異，芹怡轉頭問我。

　　「能跟妳出來玩當然開心啊。」

　　吳培仲的事就先暫時保密，我想等等給芹怡一個驚喜。

　　沒有小杜的日子，我依然過得安好。

　　雖然偶爾可能會因為一段一閃即逝的畫面或是情緒而感傷，但不要緊的，我早已斷了所有與小杜有可能的聯繫，所以我想這些思緒大概無傷大雅。

　　在禮拜六的晚上我打了通電話給吳培仲，那是我們繼我和小杜分手的那天之後，久違的對話。

　　『怎麼了嗎？突然打給我。』接到我的電話，吳培仲好像有點驚訝。

　　雖然已經很少講話了，但我和吳培仲偶爾會在學校裡遇見，遠遠的一面。然而這樣的巧遇卻沒有結果，我會為了芹怡走開，而他會為了我們避開，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，那天在公車上的記憶，到最後也被我塵封在心底。

　　完全忘記一個人究竟需要多久的時間？這個答案我至今還是不清楚。

　　為了讓上一個傷口癒合，我快速地投入下一場戀愛，果然這樣是不行的，一切在小杜的離開以後，又回到了原點。

　　四季更迭歲月如梭，在考完學測以後，我們迎來了依舊是與時間賽跑的高三下學期。

　　雖然我對於自己的學測成績並沒有很滿意，但起碼還是可以申請上一些不算太後段的大學，至於芹怡的學測成績，是她繼模擬考之後考得最好的一次，不過她好像不是太開心。

　　午餐時刻，我和芹怡又坐在一起吃飯，只是這一次我們不再需要跟別人借座位，因為在上次班上換座位的時候，我們幸運地坐在了前後。

　　在眼角氾濫起水災後的幾天，我的世界迎來世紀的乾旱，小杜的離去讓我的眼淚枯竭，我也失去了需要哭泣的理由。

　　在那個沒有溫度，只有悲傷的夜晚，我和小杜並沒有好聚好散，那時的我仍舊抱持著也許他會回頭的想法，直到他跨上摩托車揚長而去，浸滿心酸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裡，我才終於放棄。

　　他走了，可是我還在。

　　『就算你哪天想離開了就告訴我沒關係，我不會怪你。』回憶的聲音在我耳邊叫囂。

　　是啊小杜，我真的無法怪你，愛情從來就不是平衡的，是我太傻，傻在天真地相信我們會有以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