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青春的浪潮

　　那天在木棧道上，吳培仲對我所說的每句話，就像絲線般牽動著我全身的每一處傷口，同時作痛。越是掙扎，我就越沉越深，永遠淪陷於其中。但這些都不是讓我心痛的，最令我難受的是其實在那一天察覺了吳培仲的悲傷，還有無能為力，全部都與我相關──我徹底傷害了我最愛的人。

　　『她說……叫我不要放棄妳，要好好照顧妳……。』關於那天吳培仲告訴我，芹怡在生前打給他的最後一通電話，是讓他好好照顧我。

　　我記得在芹怡被吳培仲拒絕後的那陣子，也曾對我說過一句讓我不要後悔的話，或許芹怡從那時開始就發現我跟吳培仲互相喜歡的事，而我卻什麼都不知道地待在她的身邊，當初的芹怡該有多難受……

　　真的好痛苦，這令人窒息的壓力──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要讓我知道這些，就只是徒增我的自責感，越來越無法割捨過去。

　　「嗨。」

　　在芹怡忌日過去幾天後的某個晚上，小杜無預警地出現在店門口，他真的是蠻厲害的，總能算準在我剛好準備下班的時間出現。

　　自從上次我拒絕他以後，他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出現在店裡，我還以為他不打算理我了。

　　「一起吃宵夜？」小杜好似沒事地笑著問我，彷彿那晚的對話不復存在。

　　「不要。」我搖頭，接著開口：「我想喝酒。」

　　聽說喝酒能讓人忘卻煩惱，所以我想試試看，就算是只能短暫忘掉悲傷也好，我想得到救贖。

　　「走啊，我載妳。」小杜泛起笑意，露出迷人的酒窩。

　　不知道是吃錯什麼藥，我真的跟小杜一起走了，大概是因為我已經迷惘到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吧，好想把這所有的痛苦傾訴給誰，隨便什麼人都好，真心希望能有個人可以告訴我沒關係，自私一點也沒關係──

　　雖然說了要喝酒，但小杜竟然是載我到我家附近的7-11停下，看到7-11的剎那，突然有種回到當年還和小杜一起坐在全家裡聊天的錯覺。

　　「走啊？」看見我還在發呆，小杜回過頭催促我。

　　不是說要喝酒，怎麼會跑來便利商店？即使很想這麼問，我卻沒有開口，最後安靜地跟在小杜的後頭走。

　　一進便利商店後，小杜先是走到後頭的冷藏櫃，拿起了幾罐台啤，還有一瓶冰火，然後才走到櫃檯結帳。

　　「這是妳的。」坐在7-11裡頭的用餐區，小杜把冰火放在我眼前。

　　「……你在開我玩笑嗎？」

　　「小朋友有冰火可以喝就不錯了。」小杜說著，邊把台啤的拉環拉開，發出啪一聲。

　　「我已經滿十八歲了。」我沒好氣地開口，想當初剛認識小杜時，我竟然還只是個幼稚到不行的高中生。

　　「等妳到我這個年紀，就不是小朋友了。」小杜又大口地啜了一口台啤，講得好像他已經很老了一樣。

　　說來也奇怪，我們明明是前男女朋友的關係，而且這個人幾個禮拜前才剛被我拒絕，我們怎麼有辦法像現在這樣面對面，若無其事地坐在這？宛如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。

　　「……算了。」我放棄，直接轉開冰火的瓶蓋。

　　「心情不好？」

　　「沒有。」

　　「不然幹麻突然要喝酒？」不管過了多久，小杜愛管閒事的個性依舊沒變。

　　我將視線推移到落地窗外的黑暗景色，不是很想正面回應小杜的問題。見我默不作聲，小杜又忽然插進另一個突兀的話題。

　　「上次那句話，我是開玩笑的。」

　　我將頭轉回前方，看著小杜：「什麼話，不記得了。」

　　「不記得就算了。」小杜微微揚起嘴角，感覺也不是那麼在意。

　　不管他是不是認真的，我想小杜也清楚我並不是真的那麼在乎那句話的真實性，然而我一點也不感到愧疚，就當是他把曾經傷我的都還了，從此兩不相欠。

　　「問你喔……你是怎麼放下梁子芸的？」待我將手上的冰火一飲而盡時，我問起小杜。

　　「嗯……這是個很抽象的問題。」一邊說著，小杜又開了第二罐台啤，「覺得自己已經走到盡頭了吧，走不下去自然就放下了。」

　　「怎樣才算是走到盡頭？」我從小杜那撈來了一罐台啤，不等他反應就直接打開灌了一口。

　　小杜靜靜盯著我喝起台啤，似乎拿我沒什麼辦法。

　　「當妳對一切感到麻痹的時候。」小杜悠悠地啟口。

　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精發酵的關係，我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微熱，臉頰像火燒般發燙，是我太高估平常滴酒不沾的自己了。

　　「怎麼？有喜歡的男生了嗎？」小杜撐起下巴望著我，眼神混濁。

　　這瞬間我忽然有種既視感，現在的我們就恍如以前還在一起的時候。我想起那年我第一次察覺自己喜歡吳培仲的心意，為了芹怡而退讓，因為寂寞跟小杜交往，利用小杜對我的好，最後竟也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他了。

　　「單戀？」小杜又丟來了問句。

　　可惜如今我早已不是當年的自己了，已經無法將視線從吳培仲的身上移開，滿腦子都是他──像中毒了一樣。

　　「是一個沒辦法在一起的人。」也許是因為酒精的關係，今夜的我意外誠實。

　　「有婦之夫？」

　　我瞪了小杜一眼，他的回答是如此煞風景：「才不是。」

　　「竟然不是，有什麼好沒辦法在一起的？」

　　「就是有。」我任性地答著。

　　「就算有也是妳自己心裡的障礙吧？如果都喜歡對方，又何必要互相傷害？」小杜把話說得很輕。

　　人總是如此，別人的事都可以說得一派輕鬆。

　　「因為……因為我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喜歡上同一個人了。」我抬頭，仗著幾分醉意熱淚盈眶。

　　「那妳喜歡的男生喜歡妳朋友嗎？」

　　「不……」她已經死了，這句話我開不了口。

　　「愛情沒有對錯，喜歡上誰從來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。」

　　眼前漸漸變得迷濛，我看見小杜正凝視著我，表情已經沒有方才的嬉笑。

　　「妳之所以會難過，是妳顧慮太多了，世上有多少人即使有愛也不在對方的選項裡。」

　　小杜的話過於一針見血，逼得我又喝完了一罐台啤，好想就這麼醉一輩子，什麼都不必面對。如果芹怡沒死，我想今天的我也不會這麼矛盾了。

　　「別再喝了。」小杜抓住我還想從他那拿走啤酒的手。

　　「我也很想……很想什麼都不管……」所有的傷心都化成斗大的淚珠，從眼眶滿出。

　　「沒關係，那就什麼都別管了。」小杜嘶啞的嗓音，說出了我一直以來的期望。

　　一直以來──一直以來都希望有個人能告訴我沒關係，就算妳真的做錯了也沒關係，什麼都不要管，就照妳心裡所想的走就好了──

　　聽完小杜的話，我坐在位置上嚎啕大哭了起來，想把這幾年累積的委屈全都逼出來，不顧外人眼光，到最後甚至還引來店員的關注。

　　我不知道小杜跟店員說了什麼，但店員離開了，而我的眼淚還是恣意縱橫，一點都沒有緩和的跡象。我已經憋得太久了，快被愧疚壓得喘不過氣，我真的不想忘記芹怡，也不想放棄吳培仲，我是個貪心的人，可是我不甘心──

　　「如果妳三十歲還沒嫁出去的話，我來娶妳。」在我快哭到窒息時，我聽見小杜這麼告訴我。

　　「神經病。」我罵他，但眼淚依舊沒有停止。

　　過了今晚，好希望明天的一切能變得不一樣，而我終於能勇敢地告訴吳培仲──我喜歡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