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青春的浪潮

　　晚飯時刻，這一天方映緒難得休假在家，並且還坐在餐桌邊安靜地咬著飯。這可以說是她搬回家後，屈指可數跟爸媽一起用餐的次數。

　　爸爸向來比較嚴肅，在吃飯的時候不太說話，而媽媽更不用說，自從爸媽前一次離婚後，她幾乎很少和媽媽坐下來吃飯過。

　　「工作的狀況如何？」寡言的爸爸突然開口，頓時讓方映緒啞住。

　　「……還行。」

　　「我聽說妳之前在當模特兒，怎麼不往那邊發展了？」

　　「不是很喜歡那裡的生態。」

　　「不喜歡沒關係，別勉強自己就好……」在一旁的媽媽也插話進來。

　　「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。」

　　「嗯……」她將鬆軟的飯送進嘴裡，卻覺得酸酸的。

　　她多希望能有人告訴她，沒關係，這樣就好，快樂就好。

　　「妳就是這樣愛寵孩子，會寵壞的！她都已經二十五歲了，哪是沒關係的年紀！」

　　爸爸提高起嗓門，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，吵架時會有爸爸大吼的喧嘩聲、媽媽的啜泣聲、物品的掉落聲──還有家庭的破碎聲。

　　「那麼嚴肅幹什麼呀……孩子都大了，有自己的想法的！」

　　說完後媽媽輕咳了幾聲，看上去有些激動，方映緒趕緊跑進廚房裡倒出一杯水。

　　「媽喝口水休息一下，別太激動了。」

　　弟弟的氣喘就是遺傳自媽媽，方映緒輕拍媽媽的背，試圖撫平她的情緒。

　　「妳真是……」爸爸丟下碗筷，也不想再說下去。

　　方映緒發現了爸爸的轉變，她記憶裡的爸爸是打破砂鍋都要爭到底的人，然而就是因為這樣他總是跟媽媽起衝突。

　　「爸……我自有打算，請不用擔心。」

　　在爸爸轉身準備離開餐桌的時候，方映緒對著他的背影如此開口，有點膽怯，就像害怕犯錯的孩子。

　　只見爸爸隨意地揮起手，便啟步離開了。

　　「對不起……和妳爸爸生活的那幾年很辛苦吧？」

　　在父母面前，她依舊是個倔強的孩子，而對她而言，父母終究是心疼孩子的。

　　「我們欠妳和妳弟弟的……太多太多了……」

　　帶著皺紋的眼角泛著淚，這些年她到底都錯過了些什麼？

　　「媽妳突然間說什麼啊……」

　　「這幾年我一直很自責……卻忽略了妳對不起。」

　　「媽媽知道，妳一直都很獨立……就連映灝的死，妳將罪惡感都一肩扛下……不該是這樣的……是我……是我沒照顧好妳的弟弟，並不是妳的錯……」

　　在她孩童記憶裡的媽媽，是個堅韌的女子，於是只要對上爸爸的固執，一旦吵架便會鬧得不可開交。他們為工作、為生活、為家庭努力奔波，而如今時間在他們的臉上都寫下了痕跡。

　　「這幾年我的身體很不好，我才終於明白我最珍貴的就是妳和映灝……而我的努力也全都是為了這個家……可是我卻一度放棄了這個家……」

　　「不是的……」淚水在眼眶打轉，方映緒不停眨起眼眸。

　　「回家就好。」

　　始終存在心裡的芥蒂，一直渴望撥雲見日的一天，她真的能夠放下深埋在心裡的負罪感嗎？

　　「對了映緒，媽媽有些東西想給妳看。」

　　這樣暖心的感覺，是她以前從未想過的。將自己隔絕了這麼多年，應該算夠了吧？她也好想，落葉歸根。

　　媽媽的腳步踏得很緩慢，方映緒也跟隨她來到了主臥室。主臥室裡非常寬敞，擺了一張大床和幾個木櫃，牆上還掛著偌大的電視螢幕。直到看到這間房間以後，方映緒才有爸媽是真的復婚了的實感，都怪過往爭吵的記憶深植她的內心。

　　「妳爸這幾年改變了很多，我想映灝的死對他來說衝擊很大。」

　　媽媽拉開其中一個木櫃的抽屜，回憶的沙塵席捲而來，將她拉回還是孩童的自己。

　　「這些都是妳和映灝還小時的照片，還有這是……映灝生前寫的最後一篇作文。」

　　「是映灝的高中班導師交給我的。」

　　方映緒雙手顫抖著接下那幾本相簿和一張輕微泛黃的作文紙，上面的字雖然有些斑駁，卻燙著她的胸口。

　　「有關映灝的東西就剩這些了，我想把它交給妳來保管。」

　　方映緒沉默了半晌，翻開其中一本相簿，裡面滿滿都是充滿她和弟弟國小時的合照，那些她最快樂最無憂的時光。

　　「我……」

　　「就算忘不了離別的痛楚，但我們都得釋懷。」

　　媽媽的聲音裡藏著無可奈何，因為逝去的一切，終究改變不了他們必須向前走的事實。

　　「好……。」

　　她咬緊下唇，抱緊弟弟僅剩的遺物，微皺的作文紙透出一行娟秀的字跡──『遺憾』。

　　在每次放學回家敞開大門的時候，我總以為迎接我的會是溫暖的家人──剛下班坐在沙發上翻閱報紙的爸爸；為了晚餐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的媽媽；剛下課躲在房間裡不出來的姐姐──什麼都沒有，我迎來的只是一片黑暗。

　　遺憾源自再也實現不了的願望，而我再也看不見家人齊聚一堂快樂的光景了。我好喜歡爸爸，可是我後悔自己沒有讓他少擔心些，這樣也許當初他就不會和媽媽一直吵架了；我也好喜歡媽媽，總是一個人努力著，為了不讓我吃到一點苦，都把眼淚往心裡吞；我最喜歡我的雙胞胎姐姐，雖然我們小時候常吵架，但她永遠都是第一個站在我身邊的那一個，不論我們分隔多遙遠。

　　我不喜歡遺憾，不喜歡自己總是帶給家人麻煩，但我好想改變這一切。希望總有一天，我能夠好好地跟家人說聲：「我真的好愛你們。」。

　　血緣是切不了的羈絆，方映緒到頭來才明白，多年來她沒辦法原諒自己的原因，原來是因為他也同樣深愛著她的弟弟。

　　遺憾是場漫長的馬拉松，而她最後終於代替他走向終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