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第一次離家的心情,她似乎已經記不清了。

  只記得是在升上大學的前夕,她向剛復婚的父母提出了搬出去的要求,而他們什麼都沒問便開口答應了。

  雖然他們從沒開口說過什麼,但她依舊把自己排除在外,一直保持著適當的距離,然而歲月如梭,她竟然也有好幾年沒有回家見過父母了。

  「上次很抱歉,映緒對不起。」

  坐在一樣的位置,方映緒淡定地環顧起張亦凡的家裡,想起來還真有些諷刺,她不過是個過客而已。

  她深吸了一口氣,嘗試讓自己看起來不疾不徐:「嗯,我接受你的道歉。」

  「有些話我還是想告訴你……」

  「我很開心自己能夠喜歡上你,即使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喜歡上我……如果我說我願意當備胎,那是不是就等於走上張先生你的後塵了呢?你的溫柔曾經救了我,我很感激,也不後悔喜歡過你……謝謝。」

  飽含著水氣的眼眶漸漸轉紅,像秋日裡的楓葉,枯紅而淒美。

  她不擅於道別,只祈禱這一切能夠回到原點。

  「……嗯,是我太自私了。」

  聽見方映緒的話,他明白了,她已經不願再喊他的名字。他也清楚自己帶給她的傷,無法抹滅。

  「那麼……我就先回去了。」

  方映緒起身,轉身準備踏離這個充斥她滿滿不捨的場所,就算再怎麼不願她都必須割捨,就讓一切留在這裡。

  「映緒……」

  當她走到玄關處時,聽見微弱的呼喚。

  「……謝謝妳喜歡我。」

  「方小姐。」

  張亦凡沒有開口,說這次他和小芬是真的已經結束了,都說清楚了。

  而方映緒含住眼裡的淚,微微頷首,最終還是推開了玄關門。

  那些不曾說出口的、不敢說出口的,在崩離的邊緣更加清晰。她遍體鱗傷,他優柔寡斷,只是再多的喜歡都會消磨殆盡。

  他知道自己是沒資格開口挽留了。

  「都說清楚了嗎?」

  才一開門,她便撞見在她家的何政憲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確定?」他質疑地又問了一次。

  「該說的都說了,我自有定奪。」她放下包包,癱在椅子上。

  「所以妳沒和亦凡哥說妳要搬家的事?」

  「沒有,最初的我們也就只是鄰居而已。」

  何政憲嘆了一口氣,走到她身邊,手懸在半空中想摸她的頭,卻又收回。

  「妳已經很勇敢了。」

  「要搬的東西,我已經幫妳收拾得差不多了。」

  因為覺得害羞,何政憲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,連忙蹲下來倒水給嚕咪喝。

  她仰頭,第一次覺得鬆一口氣,原來對張先生這份沉重的愛,一直是種負擔。

  「謝謝……如果不是你,也許我又會再死一次。」

  不只何政憲,還有極樂。

  她回頭瞥了瞥在牆邊的極樂,彷彿能看得見在他面具之下的笑臉。

  「別說這種見外的話了,也別老說什麼死不死的。」何政憲輕撫著嚕咪的毛,故作無所謂的開口。

  「其實這次搬回家,我很害怕。」

  「告訴你吧,這是我第一次開口也會是最後一次,關於我手上刺青的故事……」

  方映緒的指尖輕掃過她的刺青,將記憶拉回很久很久以前,心臟跳動的頻率不斷加快,她不安地握緊手腕。

  就當作是懺悔,她逼迫自己必須面對。

  「我有個雙胞胎弟弟,而我們的爸媽在我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離婚了。我跟著我爸生活,我弟則是跟著我媽……」

  她壓住胸口,有些呼吸不過來,往日的回憶排山倒海而來。

  「我弟從小就有先天性氣喘,身體一直很虛弱……也因為這樣我爸媽從以前關心他就比對我的多。我曾經非常忌妒他,可是到最後還是沒辦法打從心底厭惡他……他沒有錯,老像個孩子一樣看到我就黏著我……錯的是我……」

  聲音隱隱顫抖,她反覆地吸氣吐氣,為的就是讓自己能夠平靜下來,只是鼻腔一酸,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。

  「……」這期間的何政憲一直沒開口,他正在等她鼓起勇氣。

  「高一那年的某一天,我放學去找弟弟……家裡的燈亮著,我媽不在家……但我在房間裡也沒看到弟弟的身影……我以為我弟只是忘了關燈就跑出去了……結果……結果那天家、家裡突然就失火了……我很緊張地跑出去……」

  霎時間,她無力地向前傾倒,用單手撐住膝蓋,一遍一遍用力地吸著空氣,一度以為自己快要窒息。

  「妳怎麼了?」

  見方映緒不太對勁,何政憲急忙走到她的身邊。

  她再也止不住眼淚,手用力地扯住他的手臂:「……我弟弟在那天死了,就死在那場火災裡……他倒在廚房裡,我卻什麼都不知道就自己逃出來了……」

  「他死了……都是因為我的疏忽他死了!」

  「妳冷靜一點!」

  何政憲見她瀕臨失控,晃了一會她的肩膀,才逐漸喚回她的理智。

  「都是因為我……都是因為我……」

  「我沒辦法原諒我自己……」

  當開口說出這一切的同時,對她而言簡直是心如刀割,只要想起自己丟下了弟弟,她就會覺得自己就是殺死弟弟的兇手。

  這幾年來負罪感讓她傷痕累累,爸媽的關心成了她的負擔,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分享弟弟原有的幸福,所以最後選擇將自己關在一個沒有人能進來的世界,這樣也許能夠好過些。

  「那不是妳的錯!」

  「妳沒有錯,妳什麼都不知道啊!」

  何政憲對上她噙滿淚水的眼眸,深切地感到不捨。總是那麼冰冷的外表,竟然藏著這麼深痛的秘密,這些年她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──

  「為什麼那時候死的不是我……」

  「妳冷靜點!」

  悲慟的知覺佈滿全身,她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,視野被淚水盤據,意識漸糊──她從沒想過重新面對這些瘡疤的代價竟會如此的疼痛。

  在一陣強烈的頭痛以後,方映緒昏厥了過去,而她的最後一滴眼淚卻淌落在何政憲的手臂上。

  灼燒的,刺痛他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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