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青春的浪潮

　　「妳還記得妳第一次在我面前哭，是為了什麼嗎？」

　　在準備南下的時候，阿光陪著我在火車站的大廳裡等候。依舊輕浮，依舊是一副放浪不羈的模樣。

　　我搖起頭，繼續吃著手上的御飯糰。好不容易快忘記的事情，說什麼也都不想再記起來。

　　「那麼，妳會願意為我留下來嗎？」

　　我撇過頭，沒意外地阿光仍是一臉像在開玩笑的樣子。

　　「你想太多了。」

　　雖然知道這樣曖昧的話語，一直是他一貫的作風，但我竟然還是不爭氣地抱了期待，真是該死！

　　「我去丟垃圾。」

　　我抓起包包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，試圖以丟垃圾的名義來掩蓋自己害羞的事情。

　　「鄭敏敏。」

　　可在我聽見他呼喚的那剎那，卻還是本能地回過身了。

　　「幹麻啦？」

　　接著身體冷不防地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。

　　「要好好地照顧自己，好嗎？」

　　最先響起的，是在我腦袋上方阿光平穩的聲音，以及我紊亂的心跳聲。

　　我記得的，是在失戀的那一天，遇見了你。

　　在南下的火車上，窗外的景色漸漸轉為矮小的平房，耳邊縈繞著火車的運行聲，還有其他乘客的交談聲。

　　該怎麼說起我和阿光的相遇呢？該從被喜歡的人拒絕的那天開始，還是從他工作的那家咖啡廳開始呢？

　　腦袋一團亂，我不禁環起自己的手臂，想起了剛剛抱著我的阿光。

　　從高中畢業典禮那天到現在，算一算我跟阿光認識也有幾個月了，原以為自己會沉浸在失戀的氛圍裡無法自拔，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快就對別的男生心動了……

　　「鄭敏敏妳這個花癡……」

　　我自言自語，想罵醒自己，卻又不想清醒。

　　曾經，我交過幾個男朋友，但第一次真切喜歡上的男生，卻是個怎麼也不會看向我的人。

　　那年升高二的暑假，在大雨滂沱的學校裡，騎樓下他寬闊的身影與我並肩站著，那是我和他的第二次邂逅。

　　直到後來，我才知道原來那個人喜歡的人是我的好姊妹。

　　如今再想起高中那三年的荒唐，勇敢追求過了其實也不算枉費，所以我選在畢業典禮那天，鼓起勇氣向我第一個真正喜歡的那個男生告白，雖然最後被拒絕得徹底，可是這件事卻讓我遇見了阿光。

　　那一天，哭得唏哩嘩啦的我，還有安慰我的阿光。

　　在充滿回憶，名為『夢饗』的咖啡廳裡。

　　大一的日子很忙碌，我積極地奔波於社團還有系學會，假日根本抽不出時間回台北，就這樣轉眼間過了一學期。

　　我盯著手機螢幕，手指一直停在熟悉的名字上滑動，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按進了聊天視窗，卻躊躇在該說些什麼才好。

　　自從上了大學以後，阿光就沒有再聯絡過我了，一切回憶就斷在他送我去搭火車的那天──想到這裡頓時心口一縮，怪難受的。

　　大學的生活很精彩，我認識了很多人，身邊也不乏追求者，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看見那些追求我的男生，就會想起在台北的阿光，也會想起那段他曾陪我拼指考的日子，依舊是在『夢饗』裡。

　　『夢饗』裡承載了許多我高中的青澀回憶。當我還在念高中時，假日我總喜歡在那裡待上一個下午，但也正因為如此很早之前我就發現了阿光的存在，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認識。

　　我知道阿光是『夢饗』的資深員工，即使後來大學畢業了，他依舊選擇繼續留在那裡工作。

　　『為什麼那天要搭訕我？』

　　『因為妳看起來很難過。』

　　『那你喜歡我嗎？』

　　『妳覺得呢？』

　　『不知道。』

　　『等妳考完試再說吧。』

　　記憶裡我和阿光的對話越來越模糊，指考放榜後我考上了南部的大學，可是阿光卻沒有告訴我那天那個問題的答覆。

　　那時這樣問的我，並不執著於那個回答，可是如今的我，卻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個答案。

　　想問他，為什麼我們明明隔著好幾十公里的距離，我卻仍熱烈地思念他呢？

　　握住手機的手自然垂下，分離幾個月後的第一次問候，僅僅只是短短幾個字。

　　我要回台北了。

　　「真的很久不見。」

　　半年未光顧的『夢饗』換了新的裝潢，褪去以往的歐式風格，改走日式簡約的路線，不只如此，就連現在坐在我對面的阿光也像換一個人似的。

　　「大學生活如何？」

　　「還不錯，蠻有趣的。你呢？過得好嗎？」

　　經過一番舟車勞頓，久違地踏上台北的地面，但在這瞬間，我最著急的竟然不是見到我的父母，而是一路的趕到了『夢饗』──

　　「還不錯，升上店長了。」

　　阿光一如往常露出輕浮的笑容，這讓我頓時有些不安。他總是這樣，讓我摸不清他在想些什麼。

　　「大學應該有很多追求妳的男生吧？」

　　「嗯。」我垂下眼，悶悶地點著頭。

　　我趕來這裡的原因，並不是為了跟阿光聊這些啊！明明有好多事情想問他，可是為何事到如今卻又什麼都說不出口……？

　　「那有遇到喜歡的男生……？」

　　「怎麼了嗎……？妳臉色不太好……」

　　「為什麼不聯絡我？」

　　「都這麼久了，你好奇的難道就只有這些嗎？」

　　那瞬間，我打斷他的話，靠著一股莫名的勇氣把不敢說的話都吐了出來。

　　我揚首看著阿光，眉頭皺得很深，很難過也很生氣，而他看來也被我的話嚇到了。

　　「敏敏……」

　　「你還欠我一個答案，記得嗎？」

　　片刻阿光的表情變得很嚴肅，我從未看過這樣的他。我摀住自己的嘴，害怕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。

　　「我記得。」

　　我愣愣地望著阿光，這一學期來的委屈都化成了淚水。我實在不明白，為什麼我一去南部念大學後，他就像人間蒸發一樣，乾淨地從我的生活脫離？

　　「敏敏……原本我是不想告訴妳的……」

　　「我交女朋友了，這是我的回答。」

　　阿光的回答遙遠的像是在幾光年之外，那一瞬我的腦袋一片空白，沒法思考。過了一秒之後，我不顧一切地奪門而出，腦海裡才升起千頭萬緒。

　　那我呢？對阿光而言，我到底又算什麼？

　　這消逝的半年裡，我的退縮又造就了什麼？

　　阿光的那句話，終於讓我明白，自己是有多麼喜歡他。

　　從那天之後，許靖光這個名字從我的人生中徹底消失。

　　可是那些和他的回憶並沒有。

　　『欸，你做過最後悔的事是什麼？』

　　還記得指考前夕，為了舒緩大考將至的壓力，我賴著阿光陪我講了幾個小時的電話。

　　『嗯……很不坦率吧？』

　　『什……？』

　　『我在高中的時候，喜歡過一個女生，但因為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感情，最後就被別人追走了，結果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個女生喜歡過我。』

　　『天啊……那你不就嘔死？』

　　『反正都過去了……』

　　『那妳呢？後悔什麼？』

　　『後悔自己喜歡上一個喜歡自己朋友的男生，而且他還是個遲鈍兒。』

　　那時的我不假思索地這麼回答了，換來的是阿光爽朗的笑聲。

　　『我就喜歡妳這樣直接，和我完全不一樣。』

　　『當然不一樣囉，你可是愛拈花惹草的花心鬼。』

　　『我只是不願錯過，每個可能我會喜歡的人。』

　　『……當然也包括妳囉。』

　　『混蛋。』

　　儘管不知道阿光當時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，可如今都沒有理由再繼續追究了。

　　大二的時光過得飛快，幾乎都是在忙碌與玩樂裡度過的，和同班同學一起夜衝夜唱、露營、旅行……即使聽上很豐富，但偶爾我還是會感到沒來由地寂寞，就像心上有個能吞噬一切快樂的無底洞般，再精采的生活也補不滿。

　　「敏敏……？」

　　暑假裡回到台北的我，一直都小心翼翼，盡量不去走『夢饗』附近的路，怕的就是觸景傷情還有遇見和阿光有關的人，只是沒想到──

　　「嗨。」

　　在偌大的超市裡，開口叫住我的人是阿齊，他是『夢饗』的吧檯手，也是阿光的好朋友。

　　「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妳，真的好久不見。」

　　在那些和阿光相處的短暫時光裡，我也和『夢饗』的大家變成了朋友，只是事已至此，再遇見阿光的同事，也不知道該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去面對。

　　「是啊……」

　　這突如其來的巧遇讓我很尷尬，不知該回應些什麼。

　　「妳大學畢業了嗎？」

　　「還沒啦，我才剛升上大三而已。」

　　「那時間也過得很快……」他頓了一會，像是在想些什麼：「對了上次……」

　　他欲言又止，等到週遭逐漸安靜下來，阿齊才又嘆了一口氣。

　　「雖然我不知道阿光在想什麼……我聽說他之前對妳說了一些話，但妳千萬別當真，那些都不是他的真心話。」

　　「他說他交女朋友什麼的是騙人的，我一直在他旁邊我最清楚。」

　　阿齊的話像冷箭擊中我的心，我怔住，一時語塞。

　　「阿光對那些貼上他的女生都非常輕浮沒錯，但他對自己真正喜歡的女生，反而會因為顧慮太多而怯步……雖然我不知道敏敏妳對阿光的想法是什麼，但我希望你們別因為這種事錯過了才好。」

　　我的腦裡因為阿齊的話一片混亂，根本不知道到底誰說的話才是真的。

　　「謝謝你。」

　　我抿住下唇，無法解釋此刻心裡這又酸又癢的感覺是什麼。

　　阿光，到底我是不是能夠去相信，其實你也喜歡我這件事。

　　那天阿齊的話讓我思考了很久，但我還是很害怕，害怕這一切終究是場誤會，然後我又會陷入失戀的迴圈裡。

　　走不出去。

　　以前的我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畏畏縮縮。那一日聽完阿齊的話，我並沒有立刻衝去找阿光談清楚，既然他不惜為了遠離我，而說出這樣的謊，那我又何必去戳破呢？

　　現在的我比起當初知道喜歡的人喜歡自己的好姊妹還要難受，眼看著離開台北的日子將近，我卻恐懼地無法向前一步。

　　「喂？」

　　一日凌晨，我被一通沒顯示來電的無聲電話吵醒，無論我喊了多少次，電話的另一頭總是沒有回應。

　　「王八蛋。」

　　不知怎麼我哭了，因為我總覺得這通電話是阿光打來的。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電話那頭依舊沉默，這讓我又哭得更厲害了。就算是別人無聊的惡作劇也好，我都沒辦法再壓抑心裡積攢已久的委屈。

　　「……妳還記得我送妳去搭車的那天，我問過妳什麼嗎……？」

　　熟悉的語調靜靜傳來，我卻早已泣不成聲。

　　「我問妳能不能為我留下來，但妳拒絕了。」

　　「我知道我那天的要求很無理，但若妳那時候願意給我一次機會，哪怕是玩笑也好，我也都會全力去支持妳的……」

　　「我都聽阿齊說了……對不起騙了妳，對妳而言大學有更多新鮮的事情值得妳去追求，我並不想讓我們之間的距離，還有感情絆住了妳……」

　　「是我不夠坦率，對不起……還傷害了妳……」

　　「王八蛋！王八蛋！你這個可惡的混蛋！」

　　我克制不了自己不停落下的眼淚，複雜的情緒在心裡翻滾糾結，我要的並不是這些充滿歉意的字句。

　　「也許晚了……但……鄭敏敏我一直都很喜歡妳……」

　　聽完這句話以後，我的眼淚掉得更加肆無忌憚。為了這一句話，我的心曾經碎成一片片，但如今也因為阿光的這一句話，這幾年的酸楚又頓時煙消雲散。

　　雖然很不甘心，但我還是違背不了自己的心意。

　　「你算什麼啊……為什麼我一定要接受你的道歉跟喜歡啊……」我哽咽，嘴上完全不饒人。

　　「你這個混蛋把我傷的有多深你知不知道！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年每天都在等你的電話……」

　　我吸著鼻水，用力地抹去臉上的淚水，明明最想說的不是這些，可是卻一股腦地停不下來。

　　「我現在在妳家樓下，我等妳。」

　　「妳想說什麼我都會聽妳說的。」

　　那天的一切就像一場夢，我立刻掛上電話飛奔去樓下，在見到阿光以後什麼責罵都說不出口了。

　　我喜極而泣地抱著眼前朝思暮想的人，好希望這場夢能夠永遠都不要醒。

 　　然而那一天也是阿光第一次牽起我的手，誰都不曉得我們這一牽手一眨眼就是好幾年過去──

　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，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，阿光在『夢饗』裡對我單膝下跪，亮出一只璀璨的戒指，我才知道原來許靖光這傢伙竟然是『夢饗』老闆的兒子。

　　「鄭敏敏，嫁給我好嗎？」

　　這個混蛋除了跟我告白那次，再來就是這次看起來最真誠。

　　「好。」

　　於是，那一天我又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