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青春的浪潮

　　歲月的流沙，一點一滴地侵蝕著生命，到最後什麼也帶不走。

　　移開咖啡機的蒸氣孔，方映緒熟練地搖晃著鋼杯裡的奶泡。光滑綿白的表面，隨著她手勢的傾斜，緩緩注入她另一隻手上的拿鐵杯裡，漸漸地與杯底的咖啡濃縮液融合。方映緒左右晃著鋼杯身，最後將手拉高，完美地拉出了一顆愛心。

　　「不錯喔。」

　　由於太過專注在手中的咖啡，方映緒抬頭才發現，站在前方抱著孩子的婷宣。

　　「要喝嗎？」方映緒微笑地問起婷宣。

　　「妳知道我喝了會睡不著。」

　　『方映緒，有件事我想告訴妳。』

　　「你是誰？」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『方映灝一直都在妳身邊。』

　　『他已經去投胎了。』

　　即使窗簾早已拉上，卻還是無法遮蔽外頭路燈的燈光。

　　小夜燈映出的倒影在天花板上搖搖晃晃，這一夜她沒來由地輾轉難眠。雖然失眠對於她而言早已習以為然，但今天內心裡總有著不安分的躁動感。

　　婷宣左右翻覆著身軀，最後才以向右側睡面對牆壁的方式安定了下來。她無奈地闔上眼數起羊，到最後忘記數到哪一隻的時候，又不耐地睜開了雙眼。

　　她還記得，她的男朋友老說她夜燈開得太亮，才會在夜裡無法好好入眠，可她又能如何呢──只要周圍一陷入黑暗，她就會無法克制地胡思亂想。在沒有顏色的世界裡，會將她拉回關於失去的那一天，冰冷的照片、香燃燒的味道、啜泣的聲音，以及想去死的衝動。

　　無論是方映灝還是賴朋恩，都一樣。她無法一人擔負如此沉重的傷痛。

　　「在朋恩去世以後，因為怕觸景傷情，所以我們舉家搬來了這裡。」

　　對面的女子輕推了一會眼鏡，又繼續開口：「朋恩的弟弟在他的房間有留下這裡的住址，為的就是讓朋恩能夠找到回家的路。」

　　苦澀的微笑揚起，即使這段事實已經被接受，但回想起來還是艱澀無比。可笑的是，她從來不確定自己的兒子究竟有沒有回來過，但依舊迷信於那些虛無的信仰。

　　「你們都是朋恩的朋友嗎？」賴媽媽客氣地問道。

　　前幾天方映緒從婷宣那兒問來了賴朋恩家的地址，就是為了想釐清賴朋恩自殺的理由。但如今看著如此滄桑的臉孔，對於賴朋恩的事實在無法直白地開口。

　　當初他拋下一切走上自殺這條路，是為了終結這場惡夢。他終究是自私、懦弱的，遺棄所有愛他的人，以為這場悲劇能夠畫上句點，以為自己終於能夠安穩地闔上眼──不是的，他的罪到頭來還是沒有被赦免。

　　瘡疤又再度被揭開，不斷淌血。

　　賴朋恩駐留在一個被蓋滿白布的空間，似懷念的知覺竄上了心頭。窗簾遮蔽了一切光源，而櫃體都佈滿了灰塵，看得出來已經許久沒有人住了。

　　照不到陽光的空間，空氣冰冷，時間彷彿在此停止了流動。

　　他將手輕點在雪白的牆上，雖然觸不著，但他試圖想像著在那面牆上塗鴉的溫度。那是他還在幼稚園的時候，拿起蠟筆在那片蒼白之上，隨意畫了幾個圖案，自以為天馬行空、才華洋溢，結果換來的卻是父母的一頓臭罵。

　　「啊！」她叫了一聲，手上的針輕紮進了拇指裡。

　　「怎麼了？沒事吧？」原本在一旁看電視的何政憲，趕緊轉過身查看方映緒的情況。

　　「沒事啦，稍微刺到而已沒事。」

　　「破洞的地方縫好了。」方映緒把褲子摺好遞給何政憲，沒想過自己竟然還會有幫男朋友縫衣服的一天。

　　「謝謝了。」

　　周圍的聲響在一瞬戛然而止，記憶已悄然地走到了尾聲。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，他放學留在方映灝家裡的那一天。

　　若僅僅只是遺憾，也許他會好過些，可負罪感已完全吞噬了他，領著他走上自殺一途。

　　賴朋恩的雙眸迎來一片光明，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房間──簡約的家具，牆上還有些海報。國中時的他，最喜歡來方映灝家了，因為方映灝的媽媽總是很晚才回家，除了偶爾會遇見的雙胞胎姐姐以外，那個家等於就是他們的天下了。

　　他盯著牆上的日曆，腦裡渾渾噩噩，那日期正是方映灝死去的那天。

　　片刻廚房傳來破裂的聲響，賴朋恩越過牆壁，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天的悲劇再度上演，只是不同的是，這一次他是旁觀者。

　　「這是什麼……？幹你告訴我啊？你和婷宣是什麼關係……？」賴朋恩看著高中的自己正拿著方映灝的手機，歇斯底里地問著他。

　　賴朋恩漂流在黑暗裡，懊悔都轉化成了淚水，在他的臉上恣意縱橫。記憶的洪流太過湍急，將他推進絕望的深淵，萬劫不復。

　　那場比賽過後，賴朋恩向婷宣告白，也順利地交往了，那時的他還天真地以為自己和婷宣是天生一對，只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，各自的私心還是撕碎了三個人的幸福。

　　後來他們一起上了同一間高中，彷彿是命中註定，婷宣和方映灝被分在同個班級裡，而賴朋恩依舊進入了高中的棒球校隊。雖然看似與過往沒有太大的差別，但這樣表面上的和平，卻掩蓋不了暗藏在之下的洶湧。

　　他們三人一起逛街的時候，婷宣非常不喜歡和賴朋恩牽手，也不喜歡和他卿卿我我。那時的他總以為，就只是婷宣害羞罷了，卻不曉得藏在背後的真相是有多麼地傷人。

　　「好冷。」婷宣一邊舔著麥當勞的蛋捲冰淇淋，一邊打著哆嗦。

　　「那我幫妳吃吧。」賴朋恩將臉湊過去，一口咬掉一半的冰淇淋。

　　這一次是在哪裡──

　　賴朋恩睜開雙眼，來到一片蔚藍的世界，貌似是展覽的會場，將牆壁都漆成了寶藍色。他佇立在會場的中央，感到很陌生，因為他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。

　　「這邊、這邊！」然後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，是婷宣還有方映灝。

　　「太好了，我從很久以前就很想來看這個展覽。」

　　賴朋恩錯愕地看著這一切，因為他從來都不知道婷宣和方映灝有單獨出去過。

　　正當他還在疑惑的同時，畫面瞬間跳轉到只有他和方映灝的操場。那時候的賴朋恩正在跑著步，而方映灝就坐在講台上看著他。其實他一直很羨慕賴朋恩，有著健康的身體，不像他總是因為氣喘而有所顧慮。

　　隧道裡泛黃的燈光，後照鏡倒映出她憔悴的臉龐。在他們離去以後的日子，其實非常地難熬，然而如今再回首，雖然浸滿後悔的哀愁，她還是遍體麟傷地走過來了。

　　釋懷了嗎？她不確定。自從和方映緒相遇之後，她彷彿又被拉回那段過往。

　　痛苦不堪。

　　「哪裡不舒服嗎？」駕駛座傳來她男友的聲音，總是那樣令她安心。

　　「我想睡一下。」婷宣說完，靜靜闔上眼。

　　其實睡不著，只是她難以克制自己不去想起那些回憶，像玫瑰一樣鮮豔卻也帶刺，螫疼她的心。無法了卻的遺憾，拉扯著她的思緒。

　　他在時間的迴廊裡不停穿梭。記憶的碎片宛如跑馬燈一般，重複著他上一世的生活。

　　爸爸媽媽，還有一個弟弟。家境小康，爸媽都是公務人員。他在國中的時候進入了棒球校隊，透過比賽累積了許多亮眼的成績，也算是學校裡有名的風雲人物。但即使受到了許多女生的關注，他卻只傾心於班裡的一個文靜的女孩──劉婷宣。

　　「賴朋恩，你的作文寫好了嗎？」身為國文小老師的婷宣，老是以纖弱的聲音，催促著大家繳作業。

　　除了催繳作業以外，基本上婷宣不太會去跟其他的男生搭話，她有自己的小團體，但她身邊的那群女孩其實都非常聒噪，與她不太搭襯，這樣文靜的她更顯得格格不入。

　　「你有沒有喜歡的女生啊？」

　　在酷熱的周末下午，賴朋恩和方映灝兩人蹲在雜貨店外，大快朵頤著剛買來的蘇打冰棒。上了國中以後，雖然他們被分在不同班，但還是經常混在一起，尤其是在方映灝的爸媽離婚之後。

　　在那天極樂的靈魂從她眼前消失不見以後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。

　　藏在面具之下的一切終於被揭露，方映緒卻不知所措，原來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極樂，就是她弟弟曾經最要好的朋友。在他生前，方映緒曾見過幾次面，但並沒有太多的交集。

　　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，才會讓他走上自殺一路呢？

　　「……妳說什麼？」

　　在一模一樣的咖啡廳裡，方映緒和婷宣對坐，但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何政憲的插花，是單純女人間的小聚會而已。自從方映緒知道婷宣和她弟弟的關係以後，她就覺得自己好像又多了一個妹妹，不知不覺地就好想好好照顧婷宣。

　　在國小漫長的走廊，稀稀落落的跑步聲，溢滿喜悅的吵鬧聲，兩個矮小的身影在廊上奔跑著，帶起灰塵的粒子在空中不斷紛飛。

　　那是多麼令人懷念的氣息。

　　一瞬在走廊正中央的他睜開雙眼，身上的白袍不知去向，取而代之的是繡著學號的高中制服，淡藍色的短袖襯衫，黑色修身的窄管褲，以及全白的布鞋。

　　「快點、快點！」

　　「你不要跑那麼快啦！」

　　賴朋恩注意到背後的聲響，一回過頭，兩個人影迅速地穿越過他。當他將自己的視線拉回前方的同時，跑在最前面的那個小男孩回頭了。

　　若是再給他一次抉擇的機會，他的答案會是什麼？

　　投胎，為了投胎。一開始他是抱著這樣的心情留在這裡，但沒想到卻還是和這世界產生了感情，也許只是因為再也不想回到那充滿芒草、沒有希望的地方，永遠不知道明天在哪裡，永遠看不見盡頭在哪裡。

　　極樂攤開冷白的手掌，沒有火焰，可是他卻還駐留在此，就說明還有事情是他必須去完成的──是什麼呢？

　　「你怎麼了？」

　　方映緒踏出煙霧瀰漫的浴室，擦著濕透的髮尾，又看見極樂停在檀木桌前一動也不動。

　　這樣的情形她已經看過好幾次了，只是因為爸媽在家她不方便直接叫他，而今天剛好爸媽都出門，她才開口喚了他。

　　在咖啡廳的一隅，婷宣選在靠牆的位置坐下。

　　她打開手上的小方鏡，確保自己的妝容完整，但即使上過遮瑕以後，依舊無法完全遮蓋她長期因失眠所造成的黑眼圈。

　　「婷宣。」

　　正當她還全神貫注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時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左側響起，婷宣興奮地闔上鏡子，一直期待著這一刻的到來。她過去曾反反覆覆地想像過好幾次，到底會是怎樣的女孩。

　　「跟妳介紹一下，這是我的女朋友方映緒，這是我很好的社團學妹劉婷宣。」何政憲不疾不徐地開口，介紹起在他身邊的方映緒。

　　「妳好，很高興認識妳。」這種場合還是第一次，方映緒彆扭的手停在半空中揮舞著。

　　在寧靜的餐桌邊，四雙眼睛尷尬地相互對望。

　　「來，吃飯吃飯，別客氣。」方映緒的媽媽最先開口，否則這場木頭人遊戲永遠不會結束。

　　「謝謝阿姨。」

　　雖然方映緒的媽媽都這樣說了，他還是感到有些不自在，畢竟這是第一次的正式拜訪，當然要留下最好的印象。

　　「老公你也快吃吧，別一直盯著人家看。」媽媽看著沒打算開動的爸爸，叮囑著。

　　從剛剛何政憲進門開始，方映緒的爸爸就一直上下打量著何政憲整個人，何政憲只要走到哪，他的眼睛便跟到哪。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過何政憲了，在方映緒搬回家的那天，他早就看過這個男孩了，但那時候不是說只是朋友的嗎？怎麼一眨眼地，就變成男朋友了？

　　他的女兒一離家就是這麼多年，結果回家沒多久就突然蹦出一個男朋友，明明前幾年她還只是個在他懷裡的小女嬰啊！他實在是不能接受！不、能、接、受！

　　街上的人們看起來好渺小。極樂在高空中俯瞰著這萬物的一切。

　　最近他的世界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，他的活動範圍不再是只能在方映緒周圍的幾公里之內，正漸漸地擴大。他不能理解這樣的轉變是為何，難道是上天的旨意，要他去尋找前世記憶？

　　極樂看著自己的雙手，又想起了那一天的相遇。

　　『我們，又見面了。』

　　似曾相識的臉龐，輕柔的聲音，那一天被淚水點綴地淒美的她，都深深倒映在極樂的眼眸裡。

　　即使是身處在人聲鼎沸的校園裡，他們就像靜置在一個只有他們的世界裡，安靜地對望。

　　一片黑暗。

　　當他從二樓走下來的時候，發現店裡一樓的燈光全數暗下，一時半刻何政憲還摸不著頭緒。大家剛剛不是都還在樓下打掃的嗎？怎麼全都不見了？正當他準備走去開燈時，身後突然傳來響亮的拉炮聲。

　　「Surprise！」方映緒端著一個蛋糕，和大夥兒就站在中島區嬉笑著。

　　「恭喜政憲畢業了！」

　　「吼！你們嚇了我一跳！」何政憲驚慌的表情完全被捕捉，讓大家笑得合不攏嘴。

　　「就是要嚇你啊，不然你以為勒！」

　　何政憲要畢業了，為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，她特地起了個大早打扮一下。

　　坐在化妝檯前，方映緒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還險些認不出來，這樣靦腆害羞的她，真的是方映緒嗎？她竟然也會有為男朋友打扮的這一天？因為太久沒化妝的關係，她拿眼線筆的手有些生疏，一直不知該從何下手。

　　「要出門嗎？」

　　正當她還在對著鏡子擠眉弄眼的時候，媽媽開門走了進來。

　　「嗯，要去參加……畢業典禮。」方映緒頓了頓，最後沒說出主詞。

　　「男朋友？」

　　在和他相處的那些日子裡，她真的曾經發自內心快樂過。

　　「會冷嗎？」

　　張亦凡從車子裡拿出外套，罩在方映緒的肩上。夜晚的涼風雖然舒服，但還是容易叫人感冒，尤其是在這半山腰上。

　　「謝謝。」

　　他牽起她的手，越過剛整過的草皮，來到木柵欄邊。即使是平日的晚上，看夜景的人潮也不少，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人煙較少的地方停下，安靜地眺望遠方燈光閃爍的地面。

　　「時間一眨眼就三個月過去了呢。」